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梁鼎芬和张鼎华与文廷式相识后,也都成了壶园的常客。一起喝酒抒怀的名士中,还有两个人,一是长善将军的儿子志锐,一是他的侄子志钧。
长善有三兄弟,老大长敬,做过四川绥定知府,早已谢世,志锐本是长敬的儿子,长敬过世后,志锐便过继给了长善。老弟长叙,光绪三年任侍郎之职,光绪六年与山西藩司葆亨结成儿女亲家,好日子挑在十一月十三,不料,这天正是康熙帝殡天之日,按朝廷忌日不准作乐,更何况大张旗鼓办喜事?其时清流气焰正盛,被人称为铁笔御史的邓承修素服登门,见满堂宾客,既惊且骇,于是上折严参,结果两亲家一起罢官。从此,长叙一直倒霉,直到几年后慈禧太后五旬大寿,才蒙恩开复了处分。志钧正是长叙的儿子。
《晚清悲风》第二部分第三章 心动(6)
志锐和志钧都长得英英出众,是已经中了榜的举人。文廷式与他们以兄弟相称,情好弥笃。
长善很看重文廷式,虽然来壶园的这些名士中,广西的于式枚、番禺的梁鼎华和志锐、志钧都已经是中了举的人,独有文廷式至今榜上无名,但他知道,论才气芸阁犹在他们几人之上,只是这年轻人太不把科举当一回事,也许大器晚成吧。
这天,文廷式和一班名士又在壶园聚会,来者有梁鼎芬、于式枚,还有志锐。但今天文酒之会的话题不是诗词歌赋,却是说到刚刚发生的一桩让人愤慨的国事。事情由文廷式提起:
“各位可知新近发生的一件大事?”
众人也不知文廷式所说何事,就听他道来:“几年前日本人无理占了琉球岛,想必各位还记得。今天我听人说,日本已经将琉球岛改成他们的冲绳县了!美利坚政府也插手中间,劝我国‘宽让’了事,你们说,这口气咽不咽得下?”
梁鼎芬一听,从凳子上弹了起来:“小小倭寇竟强横霸道,岂有此理!”
志锐也是一脸愤懑之色:“是国民无能?还是朝廷无人?”
“耻矣!”不太爱说话的于式枚也开了口。
“弱国被人欺啊……”长善将军感叹道。
文廷式自己倒下一杯酒,激愤的脸上已是通红,他说:“在座仁兄都是有识之士,你们说,面对国衰如此,死读经书还有何用?还不如效法李中堂,兴洋务而图自强之法。”
“如此说来,芸阁兄对李鸿章的洋务新政,极为赞赏?”
“也不尽然!”文廷式说:“李中堂推行洋务新政,在中国搞兵工、造铁路、建铁矿、开矿山,还送出了中国第一批留学生,这对死气沉沉的中国开了风气之先。但他洋务思想中的八个字我只赞同一半。”
大家都知道,李鸿章的八个字是“外须和戎,内须变法。”
文廷式说:“内须变法,推倡洋务这点,我文廷式推崇备至;可‘外须和戎’一说,在洋人面前一味谦让,本人不敢恭维。中国需要自强,如守旧不变,甚至厌谈洋务,昏昏噩噩,国势将一天天削弱,到时一觉醒来,国将不国,你们信也不信!”
“说得好啊,芸阁兄!”有人鼓着掌从门外进来。文廷式一看,原来是张鼎华。
“芸阁兄一番高论,真是醍醐灌顶,只是我还想问问,强国之路,该如何走才好呢?”
文廷式说:“欲强国,一要变法,二要富民,三要革弊,四要懂得洋务、了解世界。夸夸其谈无济于事。你看我们今天在这里,高谈阔论,也不知于民于国有何益处……”
说到这里,就见园子外一前一后跑进两个小女孩,嘴里叫着:“三哥,三哥……”
文廷式知道,这是瑾儿和珍儿进来了。
这是长叙的女儿,瑾儿六岁,珍儿四岁,长叙罢了官,她们就住在伯伯家。文廷式每每见到两个小妹,就觉格外亲昵,不时教他们识字、背唐诗、讲故事,有意无意就成了她俩的启蒙老师。两小妹与文廷式格外亲近,也就跟着志锐、志钧叫“文三哥”。平时,志锐、志钧的话她们可以不听,而文三哥的话倒是惟命是从。
见她们来到身边,文廷式觉得心情也好了些,展开双臂,将她俩一左一右搂在怀里,问:“昨天教的诗你们可还记得?”
“记得,我记得!”珍儿抢先着回答,并背诵起来:“国破山河在,城春草木深,感时花溅泪,恨别鸟惊心……”
文廷式听着听着,那稚气的朗诵声又勾起他的忧国的情思来。
五
不觉进入到光绪八年。
广州的正月里,虽然比北方要暖和,但依然带着一丝寒意,风从珠江江面上吹来,把文廷式的衣衫吹得飘起。文廷式站在江边已经多时,看着江上来往如梭的船只,听轮船发出的一声声沉闷的鸣叫,心中凄然。
就是在前两天,他最敬重的恩师,七十三岁的兰甫先生倏然仙逝了。
当文廷式知道兰甫先生病重的消息急匆匆赶到菊坡精舍时,兰甫先生已经是弥留之际。听到文廷式的声音,兰甫先生勉强睁开了两眼,一只手拉住文廷式,断断续续地说:“芸阁……我要走了……你心怀大志,我也清楚……可你跟我十年,榜上无名,为师心也不甘啊……”说完,撒手而去。
《晚清悲风》第二部分第三章 心动(7)
文廷式凄然大哭:“恩师啊——”扑在兰甫先生的床前。
他痛失了一个好先生,一位人生难遇的忘年之交。痛楚之心折磨了他很多天,久久难以消失。
回想起自己十七岁来到广州,跟着恩师学读书,学作文,学做人,一晃就是十年。十年里,文廷式也没少见过博学多才的人,而令文廷式心服口服的,最让他敬佩不已的,却只有这位兰甫先生。先生的知识有天地般广博,有海一般深厚,凡人难以企及。他狂而不骄的为人,让文廷式敬重;他对世间真谛的领悟,让文廷式的精神世界豁然开朗。
想起刚入学海堂时与先生的那一场对话,想起先生用小楷工工整整所写的《东塾读书记》,一段段话又在文廷式的心里重现:“深夜自囚,天只使我读书,置之于穷之境。书卷不得多,朋友不得多,甚至儿子稍知读书、识道理者,亦夭折之!买书之地焚烧之,买书之钱匮乏之,呜呼!穷哉!然安知非造物玉成之乎?君子不怨天,不尤人。抱几卷书,招一二人,其寻绝学,力追古人可也……”
而如今,恩师果然不怨天,不尤人,力追古人去了。先生一走,让文廷式重隐入迷惘之中。恩师临终前所说的那一席话,却如重锤打在文廷式心上。先生教了他这么多知识,却没有让他在科考场上大显身手,这哪里是恩师的错!他的两个同窗挚友于式枚和梁鼎芬,两人不都是榜上有名了么?光绪六年两人双双中了进士,授庶吉士,还有志锐和志钧,也都是点了翰林的人……
他内心深处有两个影子在不停地在显现着:一个影子不断地催促他:“快快进入朝廷,做个于民于国有用的官。”而另一个影子却在说:“科举误人不浅,你还想再走这条为己不耻的路么?”
这晚,文廷式做了一个梦,梦见自己穿着四品文官的鸳鸯补服,在紫禁城太和殿之上,正向当今皇上光绪帝慷慨陈词,滔滔不绝地数列自己的治国方略。皇上倾心相听,脸带笑容,连连叫好。众大臣则个个听得目瞪口呆,整个大殿只有他一个人的声音在回荡。最后,只听见光绪帝大声说:“文廷式所言极是,恩准……”
文廷式大笑一声,说:“我文芸阁总算有用武之地了!”
他一觉醒来,依然沉浸在梦的境界里。这个梦让文廷式陶醉了很多天,并搅动了他的心,让他再一次陷入矛盾之中。
难以解脱的苦闷充斥于他的心中。
文廷式病倒了,老中医说,这是愁心郁结并受了风寒所致。
这时,他的父亲来到身边。父亲的到来,给了文廷式些许安慰。只有父亲才真正了解文廷式忧心的原因。这些年来,他的三儿不可谓不吃苦,不可谓不用功。只是他用的功不在科举上,他的《补晋艺文志》已有成稿,填补了中国史志中艺文志的空缺,接着又有《拟汇刻历代史志凡例》之作问世。在他的心上,科举之事仍然毫无份量。他特意赶来,是想和病中的儿子说说心里话。
“三儿,我是知道你的心思的。想要做救世的大事,可你与朝廷远隔万里之遥,在这里空空悲切,又有何用!要想救世,首先必有救世之地位,一人救世,无济于事,只有帮助有志救世的皇帝,才能达到你的目的。”
“父亲——”文廷式一脸迷惘,却心有所动。
“孩儿,我也知道科举取士,弊端多多,可这是进入朝廷的惟一路径啊!自有科举以来历朝历代,凡在朝廷呼风唤雨之人,哪个不是以科举进入朝廷?从曾文正公到翁同和,到李鸿章、张之洞,无一例外。只有去到当今皇上的身边,为皇上谋划国是,借皇上之威施你之所想,才能真正做点惊天动地的大事情。”
父亲这几句话,过去也不是没有说过,今天说来,倒真是打进自己心里去了。
这时,他又想起长善将军在壶园酒会上说过的一句话来,也是语重心长:“芸阁,论才华,你并不比别人差,可每天一起对酒论文的,那个不是早点了翰林。你也争口气,中个举人、点个翰林给我看看!”
看着已经五十七岁的父亲那张显得过于苍老的脸,文廷式突觉鼻子发酸,眼睛发湿。他猛然坐起,紧紧握住父亲的手说:“父亲,今年秋闱,孩儿若榜上无名,就再也不回来见你了!”
《晚清悲风》第二部分第四章 弧光(1)
细雨轻尘春窈窕,看尽红嫣,自觉孤芳好。系马垂杨临大道,更无人处多幽草。六曲屏山归梦绕。油壁香车,何计迎苏小?纨扇无情金钿杳,高楼日日东风峭。
文廷式词《蝶恋花》
一
光绪八年春,已经二十七岁的文廷式背负着父亲的嘱托,第二次踏上了赴京的路,以附监生领顺天乡荐。
还有一个人与他同行,这就是陈三立。
陈三立,字伯严,是江西义宁州人,名臣陈宝箴的长子,咸丰八年生,比文廷式小三岁。他年少博学,才识通敏,洒脱而不受世俗礼法约束,是个极顶聪明之人。认识他是在三年前的南昌。文廷式和他在南昌应试,一起出的考场,初见面就有似曾相识之感。于是去酒馆谈诗论文,订交成了好友。后来,文廷式在危难中遭遇的许多事,都与陈三立和他的父亲息息相关。
“伯严,想不想一起去见一个人?”一到天津,文廷式对陈三立说。
陈三立就笑问:“是谁,莫非在天津还有相好不成?”
文廷式说:“本人可没这个艳福。要见的只是父亲的一个朋友,也是自己仰慕已久的一个能人。”
陈三立问是什么人,文廷式说:“这可不是寻常之辈,他就是赫赫有名的大科学家徐建寅先生!
听名字如雷贯耳,陈三立急切地问:“可是同治年间造出了中国第一艘机动轮船‘惠吉’号的徐寿之子?”
“正是此人!我父亲很敬重他,还特意要我带给他一幅字。”说着,从箱子里取出一幅字轴来。
文廷式曾在家里见过他的父亲徐寿,却从未见过徐建寅。徐寿是中国近代化学开山之人,也是中国最早的轮船制造专家。徐建寅自小受父亲的熏陶,酷爱机械、化学和算学,自然就成了父亲的好帮手。同治元年曾国藩创立安庆军械所,徐寿以精通西方格致之学而被聘用,年仅十七岁的徐建寅听到这个消息就找到父亲,希望能把他也带去。徐建寅这时已精通外文,并掌握了许多西方科学知识。父亲应允了儿子的请求。
这时,李鸿章正倡导洋务,需要徐氏父子这样的专家。
一八六七年,徐建寅随父亲来到上海江南机器制造局,参加军舰和舰炮的设计,并一起筹建了江南制造总局编译处。与此同时,他与人合作,翻译了大量的西方物理、化学、军事、机械等方面的专业书籍。一八七四年,洋务派重臣李鸿章创立天津机器制造局,又将徐建寅调往督办研制当时进口价格很贵的镪水,可他却同时研制出了比进口货便宜很多倍的硝酸。李鸿章大喜过望。一八七五年八月,徐建寅正式赴山东机器局上任,这时李鸿章正在筹建北洋海军,急需熟悉舰船知识的技术人才,于是,上疏朝廷推荐徐建寅以驻德使馆二等参赞的身份,赴德、英、法等国考察工厂,并协助驻德公使李凤苞订购铁甲舰。
此后,徐建寅的足迹遍及了西方许多个国家。
此时徐建寅正住在天津。穿过一个弯弯曲曲的巷子,走进一个不很宽敞的院落,文廷式和陈三立在他的书房里,见到了正在埋头研究的徐建寅。
与他的想像完全不同,这个大名鼎鼎的科学家,看上去日子过得十分俭朴。也全无半点傲慢和架子,甚至还有点拘谨。徐建寅这时才三十八岁,可头发已经花白,与年龄相比似乎显得有些苍老,这是长期操劳所致。
文廷式作了一番自我介绍之后,拿出了父亲送给他的字画:“为父要我带来一幅字,一再叮嘱一定要亲手送给你。”徐建寅十分感激地接过卷轴,展开一看。上面写着四个颜体大字:“国之英才”。一行小楷落款:“建寅贤侄方正”。
“你父亲过奖了,哪里称得上什么英才。”徐建寅急忙卷起,对文廷式说:“回去请你向父亲转告我的谢意,这四字我徐建寅确实受之有愧,但这墨宝我要好好珍藏。”徐建寅一口浓郁的江浙吴侬软语。
文廷式说:“建寅先生如此谦虚,实在可敬。其实,一个诺大的中国,真正懂得洋务的又有几人?朝廷里的人,如洋务先锋李鸿章也未必真正搞懂了‘洋务’二字,照葫芦画瓢而已,怕只怕‘画虎不成反类犬’呢!真要在中国推行洋务,还只有靠你们这些专家。”
徐建寅说:“这话虽有道理,但只说对了一半。假如朝廷里没有李鸿章大人倡导洋务,我等纵是英雄也无用武之地,芸阁你说是么?”
《晚清悲风》第二部分第四章 弧光(2)
说到这里,徐建寅才发现他们一直是站着说话,于是不好意思地说:“芸阁兄,恕我失礼,让你们一直站着说话,来,坐坐,我这里有上好的‘碧螺春’。”
这一坐,文廷式和徐建寅一连几个时辰没有起身。他们谈得很多,也谈得很杂、很广,茶水添了一次又一次。
文廷式问起他西欧之行的见闻,刚刚还显得有些拘谨的徐建寅话语便多了起来。他谈西方的工业、造船业,西方的议会制度和全民选举,政治、经济、教育,还谈西西方的发展大势。文廷式都听得入迷,他希望从徐建寅的所见所闻里,再次印证一个遥遥领先的西方,究竟是怎么一回事。
文廷式问:“有一种说法,失去海防几近失去政权,此话很有道理,建寅先生是个见过世面的人,你说说我国的海防如何?”
“当然还很弱。”徐建寅说:“不但船的吨位比不过别人,也缺少这方面的人才,不学无术者甚多。自从一八七四年日本出兵台湾事件发生后,朝廷开始觉察到日本为中国永久大患,开始购进机器,聘用外国技师、工匠监造轮船。去年开始筹建北洋海军。李鸿章奏请丁汝昌为北洋海军提督,并在德国伏尔铿厂为北洋舰队主力订购了两艘铁甲舰,不久就可以进港。一艘叫“定远”,一艘叫“镇远”。有了这两艘军舰,北洋势力当然增色不少。再过几年,或许可超过日本。”
“几年前,李鸿章不是从英国阿摩士庄订购了四艘新式炮舰,后来又订购了四艘蚊子船么?”三立接着问一句。
“不瞒你说,李鸿章光绪元年所购的这几艘船,几乎都是一堆废铁,他们不懂船舶知识,买了人们不要的东西,上了大当。”
文廷式听了又是一番感叹:“唉,如今谈论时事者,大多是一些虚张恃气之人,找不到有用的办法,而谈洋务的人,也大都是一些外行。只有建寅先生这样的人,才是真正的洋务英才……””
徐建寅还是一脸谦逊:“哪里哪里,芸阁老弟过奖了。”
不觉已到深夜,文廷式只好起身告辞。临别前,文廷式提出要借他的一两种译著读读。这些年来,徐建寅著译了十几种国外造船、兵学和化学方面的著作,文廷式一是真想了解一些,二是想留下做个纪念。徐建寅于是从书柜里抽出了两本,一本是《兵学新书》,一本是《轮船布阵》。另外,还送了